经过商量，陈松涛与徐留意制定了新的计划，他们要推翻之前那种以测试激励为主要手段的传统验证方法，完全引入验证方法学，以建立模块化、可重用、高效的验证平台。既然UVM后面会完全替代OVM和VMM，那就一步到位直接上UVM。他们借鉴了一些项目里嵌套的OVM或者VMM的方法，不懂之处再咨询C或者S公司的技术人员。在拿到新产品的规格书之后，两人开始了疯狂的加班模式。在设计人员争分夺秒编码RTL的同时，他们把验证平台按照模块划分了各自的任务，并行开启了验证平台的搭建。从各类IP到逻辑控制模块，从通信总线模块到存储模块，从数字信号处理模块到与外部通信接口的模块等，根据芯片的规格书，他们从零开始，逐步搭建起了多层次的、包含模块级和芯片级的验证系统。

努力和勤奋浇灌的种子已经破土，萌芽开始茁壮成长。

“跟老大讲讲吧，再调个人过来，反正环境已经搭建得差不多了，过来也就是写test case。再这么搞下去，人要归西了。”徐留意和陈松涛走出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各自手里拎着作为夜宵的咖啡和零食。

两人在马路牙子坐下，东南望，幽静的夜空中，满天繁星已经入眠，那一弯下玄月被楼顶上公司的Logo高高挂起，落寞和忧伤洒向了人间。狼吞虎咽之后，徐留意点上了一跟带有薄荷味的香烟，再一次向旁边正在慢吞吞地享受着黑暗料理的陈松涛抱怨。这已经是一周内第二次通宵加班了，凌晨两点的上海归还了本属于夜的淳朴和宁静，而此刻，孤单的烟煴徐徐上升，给那落寞的玉美人披上了一层菀纱。两人却无心消受这夜的安详，迫切完成任务的疲惫感打碎了所有对美的幻想。

“是的，我也想了想，准备跟老大商量一下，把刘景羽叫过来。”陈松涛对徐留意安抚道。

上周他们加班到凌晨时，他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刘景羽的学习进度超出预期，现在完全有能力承担一部分任务，相比而言，李欣妍虽然进步很大，但仍需要一段时间的锻炼。陈松涛只叫刘景羽的另外一个原因是避免让樊斌觉得自己越俎代庖，毕竟李欣妍是他带的徒弟。

“明天跟老大提一下吧。”徐留意说着又续上了一根烟，顺便也给陈松涛递了一根。

路边车顶上亮着“空车“”二字的出租车里，司机斜靠在座椅上，疲倦和困顿在诱骗他慵懒的身躯和朦胧的双眼，躺下入眠是一件极其容易且惬意的事情，兴许还有美梦相伴。但生活的压力容不得他片刻松懈，他已经对世俗的偏见冷眼旁观，身体力行是对这个家庭负责的最朴素和真挚的体现。徐留意用大拇指压着中指的指甲盖，中间夹着已经燃烧至烟嘴的烟头，轻轻一弹，划出一道微光的弧度，他望着不远处的出租车，轻声叹息，提出了一个与这漫长黑夜相宜的哲学问题：“活着为了啥？”

“做有意义的事情，许三多告诉我们的。”陈松涛讲完，发出了自嘲的笑声。

如果两年前听到别人问这个问题，他肯定会嗤之以鼻，以为对方在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但此刻，他却跟着徐留意一起陷入了沉思。他想为孤身一人在家的母亲营造一个舒适的晚年生活，想为正在努力备考的妹妹负担所有的学习费用，想为自己和王丹谊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但丰盈的理想在这月夜照进现实，透过婆娑的枝叶，留下支离破碎的淡光疏影。

“滚犊子！”徐留意骂骂咧咧地推了一下陈松涛，然后站了起来，最后一口咖啡下肚，两个人又打起了精神，往研发大楼走去。

前台的保安大哥眼神迷离，一把椅子支撑了他的昏昏沉沉。当大厅的感应门自动打开，陈松涛和徐留意的脚步声传到他的耳边，出于职责的信念，他立刻折起身子坐正，惊恐地望向门外。当看到两人挂在脖子上的工牌时，保安大哥从紧张到松弛的心理活动，通过面部表情的变化展现得一览无余。

“你们上夜班啊！”保安大哥露出憨厚的笑脸，问出了自己的职业术语。徐留意想去更正，这是通宵，我们不上夜班。但看到保安大哥坚定的眼神，他转念，点头以示确定的答复，并向保安大哥传递了辛苦的问候。

电梯在七楼的第一声开合拉开了一天忙碌的序幕。进门左拐，当看到全然不顾形象、趴在桌子上的陈松涛和斜靠在椅子上的徐留意时，所有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发出独特的感叹词，向这两位兢兢业业、不知寝食的同事致敬。验证部门的同事陆续到齐，但没有一个人忍心去叫醒他们。

放在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陈松涛定的闹钟响了。他仿佛感到自己正走在一条狭窄的山脊小道，一边是漫山的苍翠竹林，一边是峭壁生辉、怪石嶙峋的悬崖，正当小心翼翼通过时，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一下，朝着一边的悬崖跌了下去。他大声呼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明明伸手抓住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但树枝却像空气一样，没有提供任何缓冲，身体仍然在下坠。他看到崖壁上布满了无数个英语单词和数学公式，而此时身体突然悬空，飘浮了起来，当他正在思考为什么崖壁上会刻着自己刚写过的验证平台的代码时，突然从半山腰的云雾中落下一块石头，重重砸向了自己的头部，身体抽搐了一下，瞬时没有了意识，陈松涛醒了。熟悉的办公室环境以低频和谐的分贝开始在耳边萦绕，可上眼皮似有千斤重，坠在虚掩着外面模糊世界的一扇薄窗上，久久不能打开。崖壁上的那片代码又重新浮现于脑海，却正在被一个个白色的小精灵肆意涂抹，天性和理智在疯狂地争吵，安逸和困倦在剧烈地争斗。手机再一次震动，长在山脊的藤蔓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开始疯狂生长，终于，陈松涛抓住了一根粗壮的藤条，往下试探地拉了几次，确定牢固之后，他沿着这根救命绳索慢慢趴到了山顶。

睁开眼，浓雾消散，山顶和现实切换，每个工位上的同事平静如旧、繁忙如常。陈松涛仰起头，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叹息，扬起双臂，在空中停顿了几秒，做了一个九十度到一百八十度的旋转。大脑短暂放空，清醒了几秒之后，他站起来，走过几个工位，用力推了几次之后终于把还在山谷挣扎的徐留意给拽了上来。徐留意睁开眼，在迷迷糊糊之中发出了一个带着很长拖音的醒后呐喊，站起身来，双臂外张，伸了一下懒。在大家敬佩的目光中，两人肩并肩，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卫生间走去，柜子的角落里摆放着两人的洗漱用品。

“你俩又通宵了啊！”开完会的时明瑞把两人叫到了一个会议室里，听一下他们的进展，做进一步的安排。

两人同时点头回应，陈松涛把新的验证平台的进展向他作了汇报，并提出让刘景羽加入进来的请求。

“你俩够拼的，一会儿回去休息，下午再来吧。”看着两人深深的黑眼圈和无精打采的状态，时明瑞起了恻隐之心，既然进展都还顺利，那就顺水推舟送一个上级对下属的体恤之情。

既然要加新人进来，那就索性把刘景羽和李欣妍都加进来，在实际项目中锻炼，不用再拿一个过去的项目练手。陈松涛理解时明瑞的用意，作为一个部门的负责人，除了培养新人之外，他更多的是要对项目负责，既然现在有这样的机会，那就干脆两步并作一步，何乐而不为呢。

“那关于李欣妍，还得老大你去跟斌哥讲一下了，毕竟是他的徒弟，我不太好去……”陈松涛省略了在场的三个人都明了的话语，他要把虚怀若谷展现在人情之中，把争强好胜摒弃于别人对自己的印象之外，徐留意看了一眼陈松涛，没说什么。

“行，我一会跟他讲下。”时明瑞讲完，端着电脑又去了另外一个会议室。

“既然老大提出来把李欣妍也加进来，你直接跟樊斌讲不就完了，还绕这么大圈子。”在回去的路上，徐留意对刚才陈松涛谨小慎微的作风嗤之以鼻。

“以前吃过亏，再者，我也不像你这样雷厉风行，活得这么洒脱，我的性格使然吧。”陈松涛也没有过多地解释，把发生的所有都归于性格。

通常，当一个人无意中给自己的某种行为作出归因，并划定了一个束缚牵绊的篱笆后，在不断被外人提及从而产生特定的引导和指向的心理暗示时，自己便会在潜移默化中强化这个归因，从而加固这座无形的篱笆。从围栏开始，一步步修筑成一堵高墙，所有不被外人理解或自己不敢苟同的万千种种，在纷乱的环境渗透中，在复杂的心理作用下，都将被送进这堵高墙长垣围蔽起来的内心世界。性格使然，便是构筑这堵高墙的磐石玉珠。

再醒来时已经下午三点多，陈松涛打了几个电话才把徐留意叫醒，胃通过肚子发出了预警。两人在路边的一家小店碰头，两人用狼吞虎咽评价了老板的厨艺。

出电梯，两人刚巧碰到准备下楼抽烟的樊斌，陈松涛随即转身跟着他下楼去了。

“斌哥，老大跟你讲了吧，他准备把李欣妍和刘景羽都调到新平台这个项目上来。”陈松涛以谦卑的姿态给樊斌递上一根烟。

“讲了。”嘴里衔着烟，正在全神贯注点火的樊斌，模地地回答了两个字，隐晦了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我本来是先让刘景羽加入进来的，怎奈老大让俩人一起进来……”陈松涛试图把原因解释清楚，避免不必要的误解，可惜没等他讲完，樊斌就把话抢了过去。

“我知道的，这样挺好，在实际项目中锻炼效果更好。你不要多想，到时候别光顾着自己的徒弟哦，要雨露均沾啊！”樊斌用一句玩笑向陈松涛委婉地表达了他的豁达，两人又各自续上一根烟，深吸一口，芥蒂和忧虑即刻烟消云散。

面对一个全新的验证环境，刘景羽和李欣妍均感到手足无措。陈松涛和徐留意利用两晚的加班时间给他们做了讲解，对验证计划做了调整，并对四个人的任务做了重新分配。拿着一份简易的介绍文档和一个包含验证项的列表，刘景羽和李欣妍挑起了走出校园后的第一份担当。

每个工作日的晚上，当七楼的空旷可以传来回声时，四个人又在激烈地讨论着哪一个方法更节约仿真时间，哪一条逻辑的随机概率应该设为最大。努力的奋斗者在追赶星星的脚步，而星星却在催促这四人早点下班。走出研发大楼时，回头望，每一层都是灯火通明，不管多晚，总有工作的守护者通宵达旦。

徐留意已经开始搭建后仿的环境，与此同时，在另外三人的努力下，所编写的验证项对设定的功能点全部覆盖，代码覆盖率也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

在合作过程中，刘景羽对于问题敏捷的思考和反应速度让陈松涛印象深刻，过不了多久他将会是部门内技术能力最强者。这是陈松涛对刘景羽实力的判断，同时也让自己心生些许的妒忌，但他很快调整了心态，并不断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嫉贤妒能是一种怯懦的表现，向优秀者学习且不回避自己的弱点才是真勇士。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陈松涛的谦和与包容也给刘景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专注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更是让他肃然起敬。这是一种对人品的赏识，对个性的斟酌。短暂的合作共处让这两个同龄人感到了友谊的价值和知己的芳香，虽然表面上刘景羽依然称呼陈松涛为师父，但两人已心照不宣，朋友二字早已取代了工作中的寒暄。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从之前的项目练手到自己真正开发项目，两位新人感到了困难的指数级增长，当项目结束时更发觉自己知识的欠缺，再回顾自己写下的一行行代码，发现有太多可以优化的地方。但无论怎样，他们已经走出舒适的绿草芳香，迈出了征服巍峨险峻的第一步。抬头仰望，山脊还在遥远的地方。

繁忙暂告一段落，终于有了打球的空闲时间，虽然新项目会接踵而至，但人生及时须行乐，莫叫光阴负韶华。加上刘景羽，现在验证部门有三位篮球爱好者，虽然他们的能力距离健将还有很大差距，但在兴趣的召唤下，同一战壕里的凝聚力使三人在球场上锐不可当。胜利会给兴趣带来正反馈，所以只要得空，三人就会在球场上驰骋，如果丁鹏没有应酬，他也会过来客串一把，然后再一起聚餐。

周五下午，刚过六点，对面天之骄子篮球场，球鞋在木地板上摩擦的吱吱声和篮球砸在木地板上的塔塔声已经冲出狭窄的球场门，冲进路对面那栋11层高的红色建筑，胡乱弹起键盘上的每一颗按键。

陈松涛从中线接过刘景羽的发球，他弯着腰，右手不停地拍着球，左晃一个假动作，想越过挡在前方的防守队员，可惜对方已经预判了他的进攻方向，于是向右前方撤步，同时伸出手去抢球，技不如人的陈松涛此时只能停下脚步，双手护球，背对着防守队员，观察另外两名队友的方位。之后，一个抛物线，陈松涛把球传向右底角，徐留意跳起接球，他沿着三分线左右运球，想找到一个突破口，可惜对方的防守队员一直紧盯，他只好运球至自己擅长的底角。只见他左右手连续拍打球，与地面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同时左右脚交叉变换，右手与左脚、左手与右脚保持同频的切换，球则穿裆而过。突然他身体往右前倾，成功吸引对方防守队员左撤步，徐留意迅速变换脚步，右手从身后接球，后转身晃过防守队员，球落地又被左手拍起，两步运球至篮下，高高跳起，准备上篮。而此时，左底角防守刘景羽的队员已经回撤，挡在了徐留意前方，跳起并伸开双臂阻挡他的投篮。刹那间，那套被无数篮球爱好者奉为经典，也一直被模仿的拉杆动作在徐留意的脑海中疾速闪过。只见他高高举起双臂，右手托球左手护球，身体前倾，绕至球篮的另一边，身体和篮球入网的抛物线行成了一弯下玄月的弧度。篮球入网的那一声“嚓”是如此的清脆，得意的笑容已经在空中舒展，却即刻发生了扭曲，伴着猝不及防的咔塔声，徐留意的腿和脚歪成了四十五度角，身体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板上。他落地时，右脚踩到了防守队员的脚背上，一种刺骨的痛由脚迅速传遍全身。场上所有人快速围拢过来，陈松涛小心翼翼地解开徐留意的鞋带，发现脚踝已经发生了明显的肿胀，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临时治疗方法，作为事故另一方的那位硬件部的同事已经拿过电话准备叫出租车了。

“不用叫了，我车就停在这边，直接去医院了。”刘景羽跑到场边，拿起他的小黑包，往停车场走去。

陈松涛和同事把徐留意架到路面，他们谢绝了同事陪同去医院的请求，却收下了他诚恳的歉意。两分钟不到，一辆银色沃尔沃SUV停在路边，还在病痛中呻吟着的徐留意看了一眼陈松涛，望着下车的刘景羽，发出了一声经典感叹。陈松涛脸上也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印象中这两个月来刘景羽都是地铁通勤，从来没见过，也没听刘景羽讲过自己开车上下班，而且是一辆等价于自己三四年收入的车子，他也随即发出一声感叹，对刘景羽的刮目相看又加深了一个层次。

“你小子可以啊！不显山不露水，有豪车还不早点开来让哥几个见识见识。”徐留意用手揉着脚腕，还不忘调侃刘景羽。

“啥豪车啊！这辆车都是我妈开的，这几天她回老家了，我才有机会。”刘景羽轻描淡写，陈松涛和徐留意这才想起刚才被忽略掉的浙B的车牌。

一路上，三人的闲聊天南海北，车内充满了笑声、感叹词和惊叹句，徐留意和陈松涛这才知道刘景羽优渥的家庭背景。

刘景羽的老家在宁波，爸爸拥有一家做机械加工的工厂和几座私营加油站，妈妈是大学的行政人员，已经提前退休，来上海照顾自己的儿子，现在居住的长宁区的房子是他在上海读大学时家里给买的。听完他的故事，除了羡慕之外，找不到任何其他可以修饰坐在后排两人心情的辞藻。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只是用来掩饰想要金钱而不得时的尴尬，用来表达态度的一种书面用语。当清心寡欲的高贵被现实击碎，化作一粒粒物欲的尘埃坠落凡间，落在庄稼汉那面黄肌瘦、布满皱纹的黢黑脸颊时；滴入病榻旁看着亲人慢慢离去，而掏空家里的最后一分钱却依旧无力的眼泪时；洞穿蓬头垢面、破烂的衣服上沾满油漆的农民工望着橱窗里的漂亮小女孩被妈妈喂下一个蛋挞，而陷入对留守女儿的深深思念时，有谁能真正做到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恨此身非天命，需磨砺锋芒，淘漉苦寒，翻他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

“你这是家里有矿啊！干嘛做芯片啊，受这个苦。”徐留意给刘景羽友情提示着芯片人的苦，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疼痛，陈松涛在一旁笑着。

“就是喜欢技术呗！不适应做生意那一套。”刘景羽的回答简单明了，却又像什么都没有说一样。

两个人架着徐留意在医院里穿梭于不同楼层、各个科室，验血、拍X光片，在诊断为中度骨折后，徐留意的脚踝立刻被打上了石膏，陈松涛也随即在医院对面的医疗器械专卖店里帮他买了一副拐杖。

“拐了拐了。”上车时，陈松涛还在开着徐留意的玩笑。

“走吧，回趟公司，还得把卡给打了。”徐留意看了一眼时间，他们又将见证研发大楼晚上十点的灯火通明。

徐留意向公司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在自己租住的房间里被迫享受这难得的休息。上个月Lisa退了在川沙租的房子，搬来和他一起住，他们打算等这间房屋年底合约到期之后租一个干净的一室一厅的房子。在休息的前几天里，生活充满了惬意，困了就睡，醒了就接着打游戏，中午饿了就打电话让楼下的小吃店送上门，晚饭由Lisa下班后顺道带回。但被工作压抑之后的狂欢和身心放纵很快就归于平静，没有了工作，生活变成了一滩死水，即使有女朋友陪伴，狭小的房间内依然充斥着寂寞空虚和无奈沮丧，这种情绪几乎等价于长时间繁忙之后突然空闲的失落感。陈松涛的每一次探望都会引爆这个沮丧的空间，各种各样的感叹词从徐留意口中蹦出，在这个长方体内壁的五个面之间反复折射，最后落于地板，化作一缕尘烟，被风带走。

“今年的评优肯定又没我的戏了。”徐留意又在叹气，陈松涛已经不知如何安慰他这颗被病体包裹着的脆弱的心。

“又来了又来了，你五大三粗的，之前咋没见你心眼这么小啊！”在多次劝说无果后，旁边的Lisa开始逆向操作，冷嘲热讽拟激将。由于房间比较小，陈松涛每次来都显得拘谨，之前徐留意一个人时，他就直接瘫坐在床上，现在有Lisa在场，他只好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略显局促。

根据公司年底绩效的评选规则，每个部门会有不超过百分之十的人选被评为优秀员工，并且至少有一位员工被列为不合格，剩下员工的绩效为良好或者合格。优秀员工除了获得满满的荣誉感之外，在来年的二月或者三月份会额外收到两个月的工资作为绩效奖励。良好和合格员工的绩效奖金从一个半月工资到半个月工资不等，而不合格的那位员工除了当年没有奖金之外，明年也很有可能继续佩戴这个耻辱的头衔。绩效评选的生杀大权全掌握在部门领导手中，至于选谁为优秀，除了本年度员工自身的努力和为部门、公司带来的收益与成果作为基本评选条件之外，领导还会在员工之间做一个平衡，毕竟没有谁能天资聪慧到独领风骚、一枝独秀。而且，大家面对的都是类似的项目，每个人的努力同事们都有目共睹，大家给公司带来的收益和成果不存在数量级的差异，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领导往往也会把资历和在公司的工作年限作为另外一个考虑因素。结果是，除了特例之外，往往是员工轮流获得优秀的绩效。因此，九月初，当陈松涛拉上徐留意一块开发新的验证环境时，虽然徐留意表面上骂骂咧咧，但他内心已经盘算好了接下来自己努力和表现的方式和方向，要为年底的评选做铺垫，再加上这已经是他加入公司的第三个年头，所以他斗志昂扬，对自己可以获得优秀员工信心十足。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对所有事情都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但当一个自己努力一把就能触碰到的机会摆在眼前时，又有谁会真正拒绝呢！可正当他满怀豪情高歌猛进时，意外的骨折却成了他摘取桂冠的拦路虎，而一个月甚至可能会更长时间的休假就直接葬送了他这两个月来坚持不懈的努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陈松涛又想出了一个华丽的说辞来劝慰徐留意，这是上天对他持之以恒、锐意进取的考验。

只要加班结束得早，陈松涛回来之后就过来找他闲聊，周末的时候还会把他搀到自己家里，一起打牌解闷，再加上丁鹏讲的一些励志的故事，两周下来，徐留意失落的心情慢慢恢复了平静。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好在这一个月内没有新项目启动，所以徐留意休息这一个月并没有落下什么，除了增强的游戏技能外，他还增长了一身膘。

刘景羽是富二代的新闻在部门内甚至在整个七楼不胫而走，但这个消息并没有在清高的知识分子中间掀起什么波澜，除了些许的羡慕和好奇他为什么做苦闷的技术之外，大家的工作依然按部就班，毕竟别人的富有与我无关。

但凡事都有例外，唯独那一位浑水摸鱼的尹正钦莫名地感到了一种荣誉被别人夺走的羞耻感。上一次是加班时长的桂冠被陈松涛夺去，这才不到一年时间，富有的头衔再次被人抢走，所有维持他在人前显赫的资本都幻化成了泡影，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刘景羽扯了去，他那自以为是的优越感被一股来自海上的风吹进了黄浦江，没有泛起一朵浪花。或许他早就明白平日里所有同事包括老大对他的客气只是逢场作戏，但他依然陶醉于被人夸赞的浪花中，即使那是充满虚情假意的海市蜃楼。而此刻，他感到了危机在迫近，他开始调整，让自己去适应真实的奋斗和努力，但痛苦，由内而外，呈现于他每一个浮夸的表情。只要时明瑞在工位上，他就会找各种技术问题向时明瑞请教或者跟身边的同事大声地讨论，他要在领导面前表现出一副真实努力的姿态，还要把自己假装努力的声音传遍整个七楼。他的天真就在于，他天真地认为别人拥有跟他一样的天真。在这个人人都拥有一个面具、多副皮囊的时代，既然他喜欢假装，也就没有人愿意为他撤下面具。他的努力只有自己当真，别人只认为是一种游戏。

徐留意的脚伤恢复得比预期的要快，经过几次复查，在元旦前拆了石膏，大家都在开玩笑，说他的脚是为了迎接新年破茧而出。为了庆贺他逐渐康复也为了迎接元旦假期，大家再次相约。元旦当天，陈松涛一大早就去了菜市场买菜，他特意从那位鄙视自己是一个买不起白菜的男人的恶毒大妈的摊位前走过，再次瞻仰了她的尊荣。

当陈松涛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时，敲门声响起，Lisa搀扶着徐留意开门而入。

“你们两口子都是踩点的人，不浪费一秒。”陈松涛抽出一张餐巾纸擦着手，对进门的两人开着玩笑，丁鹏赶紧起身，帮徐留意拉了一个凳子，王丹谊听到敲门声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徐夫人，周梦茹，这位是……”陈松涛招呼着Lisa坐下，给大家互相做了介绍，同时也不忘继续调侃徐留意。

“一直听徐留意讲你是大厨，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Lisa挨着徐留意坐下，看着一桌子的菜，心里充满了敬意。

由于徐留意还在恢复阶段，不能喝酒，陈松涛和丁鹏的饮品也从酒换成了饮料。因为Lisa第一次来，大家都还比较陌生，饭局一开始竟然发生了冷场，丁鹏咀嚼藕片的声音在屋内回荡，他看了下坐在对面的徐留意，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丁鹏赶紧低头，唯恐满嘴的碎食喷出，陈松涛随手给他递了纸巾过去。作为主人的他，大脑正在寻找合适的话题，不能让这尴尬的场景继续。

“你们不是要换房子吗，最近看了没有？”陈松涛见王丹谊的杯子空了，给她倒了一杯饮料，假装不经意地聊起这个话题。

“没呢，只在网上看了看，大部分都还是隔间，这一片一室一厅的原始户型太少了，这两天再去看看。”徐留意心领神会，接过陈松涛的话就开始了长篇大论，从刚来上海那会儿在孙桥租的隔间，再到现在住的这一间，他把这三年租房的心酸倒了个遍。而这又恰巧是在座几位外地人的痛点，很容易引起共鸣，丁鹏也回忆起了当初从金桥搬家时那段难忘的经历。

“Lisa，你老家是哪？”陈松涛见Lisa一直没有说话，就以提问的方式让她融入这闲聊的氛围中。虽然在他印象中，徐留意曾经提过女朋友老家的情况，但为了缓解Lisa第一次来家做客的拘谨，他明知故问。

“哦，我老家是南通的。”Lisa回答完，徐留意又接过了话题，介绍了Lisa的老家，南通启东。

经过徐留意的介绍，几个人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崇明岛不全属于上海，岛上还有一部分归属于南通启东。陈松涛、王丹谊和丁鹏三个河南人对启东的了解还停留在高中时那一摞摞印着启东中学的模拟考卷。虽然南通和徐州同在江苏，但作为徐州人的徐留意对启东的印象竟然和陈松涛他们一样，提到启东就会想到那一张张噩梦般密密麻麻的试卷，直到十一放假时，他才第一次领略启东这个城市的魅力。

“你已经见过Lisa的父母了啊？”当徐留意讲到国庆假期和Lisa一起回启东见她的父母时，陈松涛发出了惊叹。

“对啊，从地图上看就隔了一个崇明岛，坐大巴要绕一圈，等那个沪陕高速通车之后就好了。”徐留意继续谈论着他的启东之旅。

Lisa姐妹两个，姐姐已经结婚，定居在了南京，知道妹妹要带男朋友回家，姐姐也在十一赶了回去，替妹妹把关。在当天的欢迎宴上，徐留意直接被姐夫灌倒，几杯酒下肚就晕倒在床上，从下午睡到傍晚。Lisa有一对开明的父母，他们从未干预女儿的自由恋爱，由于早年做小本生意攒下了些钱，所以没有缺钱养老的担忧。当大女儿结婚时，他们没有索要任何彩礼，相反，还给女儿准备了相当可观的嫁妆，以开明和大度送出对女婿的尊重和对女儿的祝福。所以，当Lisa提出要带男朋友回家跟二老见面时，他们问了徐留意的基本情况，便欢快地准备起了欢迎仪式。Lisa的爸爸询问了徐留意后面工作和生活的打算，言外之意就是准备在哪里安家落户。和Lisa交往之后，徐留意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和家里商量之后，父母决定给他资助首付款，让他在上海买房。当得知徐留意的这个决定之后，Lisa的爸爸——未来的岳父，当场就给这位准女婿满上了一杯，姐夫也开始给他斟酒，热乎菜没吃上几口，就醉倒了。

讲到这些趣事时，徐留意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旁边Lisa的脸上却泛着害羞的愠色。

“这是人家Lisa的父母开明。”陈松涛打着圆场，眼神却故意避开王丹谊。丁鹏举杯，提前祝贺两位花好月圆。

徐留意在Lisa的搀扶下，带着几个人的祝福，踉踉跄跄下楼去了，而绩效评选的忧愁已被别人口中夸大的幸福和羡慕的眼神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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