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二姨打哈欠，陈松涛这才意识到该让她回家休息了，昨天晚上必定没睡好。二姨也没有谦让，毕竟家里也在等着她置办年货，准备过年的吃吃喝喝。临走时，她跟陈松涛交代了看护的注意事项，并说安顿好家里过两天就来。

本就瘦小的母亲此刻躺在病床上，显得更加虚弱，懊悔、愧疚、悲伤所有的情绪顷刻间随着眼泪奔涌而出。为什么十一没有回来？当亲人逝去，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陈松涛攥着母亲那双饱经风霜拉扯了一双儿女已变得愈加消瘦的手，他在心里默默祈祷母亲早日醒来。这个家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二人，儿子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妹妹，不能再失去母亲了！可母亲现在的身体，即使病好了，也无法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如果再落下偏瘫，后面的生活该如何继续？不可能把她一人丢在老家！陈松涛千愁万绪，一筹莫展。

正在此时，王丹谊再次发来了微信。她今天给陈松涛发了许多信息，但只收到了两条回复。她理解忙碌的陈松涛无暇顾及，但她仍然坚持每过一个小时就发一条微信，只希望来自远方的微不足道的关心可以给悲伤提供哪怕丁点的安抚。陈松涛走到窗前，拨通了电话。

“你现在怎么样了？”王丹谊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关心是否切合时宜。

陈松涛很感激王丹谊的关心，她也是现在唯一关心自己的人。他要把所有的悲伤全部化成语言向心爱的人倾诉，可话到嘴边又重新咽下，悲伤无法描述。电话那头的王丹谊听出了他的哽咽，他只简单介绍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便匆匆挂掉了电话。

他望向窗外的北关河，不知谁在桥头燃放了烟花。他看到了黑夜中自己孤独的身影，绚烂划过，夜空中只剩下一串凄凉。

天微微亮，趴在床头的陈松涛已经醒来，他接了盆热水给母亲轻轻擦拭了脸庞。去医院外打包了一份水煎包和胡辣汤，又急匆匆赶回了病房，他的视线不能离开母亲太长时间。今天已经是母亲昏迷的第三天，担忧一直在头顶盘旋。医生有过交代，如果今天还不能苏醒，情况将变得不容乐观，他急切地期盼着奇迹能早点发生。

吃过早饭，浑浑噩噩的陈松涛趴在床边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梦中，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开门声，身穿一件崭新唐装的父亲推门而进，他比十年前更加英俊。陈松涛赶忙起身，满心欢喜，像个孩童一般在父亲的怀中撒娇。

“爸，瑜涛呢，她怎么没来？”陈松涛朝着门口的方向观察了很久，并没有看到妹妹的身影。

“她还在上课呢，等放学了就过来。”父亲抚摸着儿子的头说道。

陈松涛拉了两个凳子，和父亲挨着坐在床边。他看到父亲的口型不停地发生着变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尝试打断，可父亲并没有停，而且仍听不到声音。陈松涛慌了神，使劲摇着父亲的臂膀，可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他竟嚎啕大哭起来，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的哭声。等哭声停止，父亲再次抚摸了儿子的头，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涛，你再睡会儿，过一会儿，你妈也会醒的，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走了！”父亲说完就已经走到了门口。

陈松涛慌忙抬起头，看向门口，梦醒了。当他再次转身，看到母亲已经醒来，眼角挂着泪，左手一直向前伸，想要握住儿子的手。陈松涛赶紧扑上前，一边叫着妈妈一边擦拭着她的泪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那温暖从儿时穿梭到现在，从那间老屋穿梭到这间病房。儿子热泪盈眶，泪水滴落在母亲的手上。

“小伙子，别哭了，赶紧去叫医生吧！”隔壁床铺叔叔的好心提醒才让陈松涛猛然想起二姨走时的交代。谢过之后，他急忙奔向了门外。

母亲苏醒了，身体也在慢慢恢复。除夕当天，二姨带来了热腾腾的饺子，陈松涛得以回家，贴了春联并简单收拾了一下破旧的院落。母亲在医院住了三周，很庆幸没有留下后遗症，但她的情绪异常低落，儿子自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出院当天刚到家，母亲便让陈松涛推着架子车带她去女儿的坟前，不论怎么劝说，她都要执意前往。倔强的母亲已经找来了一根长棒，一瘸一拐地准备出门。陈松涛只能暂时安抚，又赶忙打电话叫来了二姨和舅舅。在多位亲人的陪伴和相劝之下，母亲终于放下了她的倔强，可泪水早已婆娑，看着女儿的照片，泣不成声。

陈松涛又向公司请了两周的假，也跟领导打电话讲明了原因，领导表达了慰问，同时还表示，如果两周的假不够，他可以向公司申请特批延长，陈松涛感激不尽。

大年初四时，王丹谊发来信息说要到医院来看望，却仍然被陈松涛拒绝，可他自己却不知为何要拒绝。明明是希望相见，却无理由地选择退却。爱情的甜蜜远远无法中和亲人离去带来的悲痛，况且这份甜蜜已经经过了长时间的挥发，爱人的善意和疼爱很甜，但却变成了一种情感上的负担。他惦记着病床上羸弱的母亲，又怕负了远方的爱人。

除了问他几号去上海，王丹谊再也没有发过信息。

这期间，同学、朋友和同事也都陆续知道了他的遭遇，纷纷打来电话问候。丁鹏和徐留意还问到他工作的安排，陈松涛无法回答，因为他已分不清自己的选择。

当初是在兄弟情和爱情的双重压力下，才做出加入丁鹏创业团队的决定，情不甘心不愿自在其中。而现在，身处这座破败的院落，看着脸上展开微弱笑容的母亲，陈松涛陷入了对工作选择的彷徨之中，发出了对人生意义的叩问。

或许多年以后，青涩褪去，铅华洗尽，沉淀下来的才是对人生最本质的体验。但这个年轻的农村小伙，此刻，却极其厌恶那些思考人生的高谈阔论，他只懂得孝思不匮、返哺之恩。难道一定要去创业才算上进？在公司里稳步提升就不叫奋斗吗？难道人生除了金钱没有别的衡量尺度吗？我愿用亲情去和所有的功名利禄交换。

正月二十八，陈松涛终于陪着母亲到了瑜涛的坟前，今天要为妹妹烧五七。刚到地头，母亲已经嚎啕大哭。旷野之中飘荡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这悲痛感染了每一颗麦苗，渗进了每一寸土壤。母亲趴在坟头，撕心裂肺，恸哭这短命的女儿，思念阴阳相隔的亲人。

母亲泣不成声，喉咙已沙哑，蹲在坟前，打开饭盒，给女儿夹了她爱吃的酥肉丸子、油炸豆腐，给她送去了漂亮的花裙子、朝思暮想却从未穿过的高跟鞋。陈松涛在一旁点着纸钱，嘴里念叨着让爷爷奶奶和父亲在那边多照顾妹妹。

纸灰化为黑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待纸灰燃尽，陈松涛赶忙搀扶起母亲，她大病初愈，不能再这样过度悲伤。一步一回头，母子二人抹着眼泪告别了这埋葬亲人的地方。

到家后，他又去看望了叔叔、二姨和舅舅。

三月的第一天，陈松涛背上行囊，再次出发。临行前，他向母亲万般叮嘱医生交代的注意事项，又到妹妹的房间坐了一会儿。母亲站在门口，已经眼含热泪，那眼泪满含牵挂。陈松涛不敢回头，他怕看到母亲消瘦的身影，拐过邻居家的院墙，他悄悄抬起了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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