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丁鹏、陈松涛和王丹谊到达火车站的那一刻，三个人才真正体会到春运的艰辛与快乐。

联排的帐篷已经搭起，把空旷的上海火车站南广场变成了室内空间，从入站口引出蜿蜒曲折的栅栏，往东西两个方向延伸。有慌慌张张的旅客拉着行李箱往前赶，似乎要错过即将驶向远方的列车；有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伙伴在某个角落抽着烟、侃着山；有肩扛手提的行人在栅栏中匆匆忙忙地前行。这里的每个人都带着沉重的行囊，行囊里装着他们一年的收获和对家乡亲人的思念。

站内候车厅人山人海，接口处抽烟的位置烟雾缭绕，窗沿上的泡面热气腾腾。好不容易挤到一个靠墙的角落，刚一站定就发现有一个行李压在你脚上，还没来得及把脚抽出，后面行人往前挤，背包突然甩到你身上，差点来个定点扑倒。所有的座椅都被抢占一空。调皮的孩童在自己父母怀中，一手拿着玩具，一手往嘴里送着零食；美艳的姑娘在整理着自己的妆容，用手拂了一下飘逸的长发；对面的小伙把眼镜摘下，放在嘴边哈上一口气再用纸巾擦净，戴上眼镜的同时目光已经凝固，他在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中凝神思考，面向对面的姑娘。这里是视觉、嗅觉、触觉、听觉的河清海晏，放眼望去，好似一副多维度的几乎静止的灰色画卷。不时有星星点点的彩色粉饰出现，但很快又被淹没在涌动的人潮中。有一股队伍聚集和移动的速度突然加快，你会发现队伍尽头的电子显示屏变成了绿色，已经开始检票。每个人都辗转腾挪，使出浑身解数往前挤，谁也不想落后，不是怕拥挤上不了车而是为了那无处安放的行李。

从上车的那一刻起，三个人就开始鹅行鸭步般往前挪动，等找到自己的位子时，行李架已变成了一脉层峦叠嶂的山丘，一片树叶都显得多余。他们只好把行李塞到座椅下，陈松涛和丁鹏的背包就放在脚下。虽然上海是始发站，但几个车厢已经坐满，没有买到座位票的乘客早早就把马扎、折叠小板凳准备好，抢占了有利的位置，车厢的出入口处成了他们的首选。

火车发车时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滴拍打声唤起了丁鹏的伤感和回忆。坐在对面的陈松涛手里端着一本书，王丹谊翻了一下绿色的书皮，上面显示了一个醒目的英文单词“SystemVerilog”。她斜靠在陈松涛的肩膀上，也渐渐进入了梦乡。陈松涛没有了当初望向车窗外抒发情感的冲动，此刻的他潜心笃志在工作和学习的忙碌中。

早上八点半，火车到达郑州。丁鹏转乘了另外一辆火车，王丹谊和陈松涛到对面的长途汽车站乘坐汽车回家。

为了迎接王丹谊的到来，陈松涛的母亲和妹妹吃过早饭就开始在村口等候。他们刚下车，母亲和妹妹就迎了上来，陈松涛把箱子和背包放在妹妹骑来的自行车后座上。

“坐了一夜的车，累不累啊？有没有吃饭？”母亲拉着王丹谊的手关心地问道，把她提着的大大小小的袋子递给了瑜涛，袋子里装满了过年的礼物。

“阿姨，没事的！我们在郑州转车的时候吃了点，你们等很久了吧？”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婆婆，王丹谊还是略显紧张。

“等了一个多小时！”走在前面的妹妹俏皮地回头。

“就你话多！”母亲瞪了妹妹一眼。

“瑜涛，等了这么久，冷不冷啊？东西有点儿多，来，我拿点儿！”

“嫂子，一点儿都不重！”听到瑜涛叫“嫂子”，王丹谊脸泛红晕，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松涛。

母亲对儿媳的疼爱洒满了回家的路，俊俏的妹妹不时在旁边叽叽喳喳，初见的热情驱赶了冬日的严寒，连路旁堆积的干枯落叶都感受到了要燃烧的温暖。一路上陈松涛不停地跟村上的街坊四邻打招呼，递上一根烟，送上一句问候。

“妈，这是啥时候弄的？”到家时，陈松涛发现院子外墙被粉刷一新。

这是为迎接儿媳的到来，母亲上个月特意让邻居帮忙翻新的。当然，母亲准备的远不止如此。院内一下雨就坑洼的路面铺上了砖块，房梁下面也被重新粉刷了一遍，房顶上面的杂草也被清理一空。母亲是细心的人，她不想让儿媳第一次进家门就感到失落。她还用今年新产的棉花打了两床新铺盖，也换了一套新厨具。

“丹谊，农村不比城里，家里破旧了些，你别见怪啊！”母亲略显激动，似乎这家的破旧都源于她的过错。

“阿姨，哪里啊！您别这样说！我老家也是农村的。这是给您买的衣服，您试一下。瑜涛这是你的，过来试一下。这里还有一些补品和吃的。”王丹谊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否则她也不会跟陈松涛走到一起。她拿起袋子，把衣服拿出来给陈松涛的母亲披上，母亲激动之余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丈夫的画像，泪光闪烁。

“我还跟松涛讲了，不要买东西，家里啥都有！你们刚工作，哪有那么多钱！这吃的东西过两天给你爸妈带回去吧！”这是一种责备的爱，母亲已经在心中认下了这个儿媳。

这时候，妹妹跑进来，拿起衣服说了声：“谢谢嫂子。”

“妈，东西又不多，你都收下吧！这都是丹谊的心意，给你寄的药都按时吃了吧？现在咋样了？”陈松涛下车时就想问的问题这才得空问起，他对家的挂念就是母亲的身体。王丹谊也在一旁说道：“阿姨，您那是慢性病，千万别不当回事！药要按时吃，不贵的，以后松涛每年回来再带你去做一次体检。”

这些年来一个人所受的苦难此刻已被儿子、儿媳的关心给冲淡，母亲再一次看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期望。

母亲去厨房忙活了，陈松涛和王丹谊两个人整理着行李，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挂在墙上的照片。“要是我爸还在，他该有多高兴啊！”陈松涛感叹道。妹妹却在一旁打岔，顺道把期末考试的成绩给哥哥和嫂子汇报了一遍，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她缠着王丹谊，左一句右一语，觉得发生在嫂子身边的事情都是那么新奇，眼神中闪烁着向往和憧憬。

这时，母亲在院子里喊“下雪了”，她把火盆也端到了走廊下面。屋里的三个人应声走向屋外，如米粒般的雪珠迎面扑来，打在脸上留下点点疼痛，妹妹立刻跳到院子里，任凭那风刀雪剑寒，雪粒沾满全身。陈松涛把火盆里的木柴点燃，火苗在柴火的噼里啪啦声响中越烧越旺，走廊的边沿形成了一道在冬日里温暖的屏障，屏障外雪已漫天。树枝上、屋檐边，整个院落被铺上了一层银色绒被，轻盈的绒花垂下一条幕天雪帘，在这个银装素裹的舞台上翩翩起舞，放肆飞扬。

“阿姨，我们自己来吧！不能麻烦您！”看到陈松涛母亲端着两碗饺子往这边过来，王丹谊赶忙起身迎接。妹妹在一边撒娇：“怎么没有我的份儿？”

“你们趁热吃，锅里还煮着呢！瑜涛，过来，自己端！”母亲的区别对待让陈松涛和王丹谊哭笑不得。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厚厚一层，火盆里的柴火也添了一茬，碗里的饺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浪漫的白色精灵依然在潇洒地飞舞，下雪天的饺子和炭火更配。

晚上，母亲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作为见面礼，递给了王丹谊。王丹谊百般推辞，母亲却执拗坚持。最后，在陈松涛的劝说下，王丹谊还是收下了未来婆婆热忱的认可，也感受到了她朴实的疼爱。

第二天，大家都起了个大早，陈松涛带着妹妹和王丹谊去爷爷、奶奶和爸爸的坟前祭奠。

三位亲人的坟墓位于离家一公里外的庄稼地里，这是埋葬爷爷时爸爸和叔叔特意请风水先生选的一块墓地。这或许是中国传统习俗中对亲人最后的尊重，也把后世子孙的命运和机遇寄托于这一块风水宝地，奶奶和爸爸也就葬于此地。

雪下了一夜，这座小小的村庄变成了一个童话的世界，孩童还在梦中没有醒来。

一条弯曲小径穿村而过，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披上了统一的银色着装，院中高耸的毛白杨和榆楸树绽放了冬日的赞歌。几声震耳的狗吠惊起在枝头休憩的斑鸠和燕雀，弹落棉花状的雪团。远处一缕炊烟升起，不知哪位母亲在灶台旁开启了一天的忙碌。

那棵老槐树宛如一位白发苍苍的年迈老人，安详地坐在村口，给每一位孩童讲述这座村庄的过往。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把大地覆盖，给单薄的麦苗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把寒冷的空气隔开，待春暖雪融，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油油模样，所谓瑞雪兆丰年。一两座供抽水浇地的机井房作为历史的产物分布在田间地头，彼此遥望。旷野凛冽的寒风吹落路边桐树上绽放的每一朵雪树银花，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远处那条颍河支流的河床已经见底，只有几处散落的冰层见证了这里曾经忙碌的生产队时代。

这片原野的疾风从未停歇，它从远方而来，乱拨弦，宝筝前，古韵悠悠，沧海桑田，弹奏了一曲慷慨激昂的历史序曲，回荡在天地之间；这片原野的雪花晶莹飘逸，用优美的舞姿，不着浓墨，不染华彩，缓缓勾勒出一副静谧和谐、渗透着中国风的淡淡灰白色的乡村画卷，在晨曦破晓前，展卷。

走到自家地块的时候，陈松涛往田里走了几步，平躺在雪地里，陶醉于恍惚之间，感受这大地的宽容、寒酥的厚重、泥土的芬芳还有那麦苗苦涩的香。妹妹赶紧抓起两个雪球，往哥哥身上扔去。

陈松涛起身想拉着王丹谊一块躺下，王丹谊见势不好，赶紧躲开往后退了几步，也抓起了一团雪朝他扔了过去。三个人边走边闹，欢乐的笑声在空旷的田野中谱成了一曲杂乱的乐章。前方那三座隆起的雪丘就是亲人的安详之地。

陈松涛用脚步丈量了三座坟的面积，拔掉了周围的枯枝干草，露出青涩的麦苗，围成了一圈，也隔绝了两个世界。他拿出篮子里的祭品，两个苹果和一盘煮熟的肉，放在坟前，给爷爷和爸爸点了两支烟，敬上了两杯酒，然后跪在坟前把纸钱点着，用一根树枝轻轻拨动这厚重的火苗，让它们充分安静地燃烧，有一两片纸灰腾空而起在不远处落入泥土的怀抱。妹妹跪在一旁向三位亲人讲述着半年来发生的故事，描述着嫂子的模样。王丹谊扶着陈松涛的肩膀眺望远方，眼角淌下一汪清泓。待纸钱烧尽，王丹谊也跟着陈松涛和妹妹一起给三位亲人磕头追思。妹妹掏出纸巾递给哥哥和嫂子，三个人擦干泪水。这时，河边的荒草中突然蹿出一只野兔，望向这边，短暂的停留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来这两天，陈松涛带着王丹谊拜谒了叔叔婶婶、姑姑阿姨等亲戚，每位长辈都对王丹谊赞不绝口，变着法地夸奖，使她在不断重复着“哪有了，谢谢您！”这样谦虚的话中感受到这一大家子的热情。

农历二十九，在帮陈松涛贴完春联后，王丹谊就启程回南阳自己的家。临行时，陈松涛的母亲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要让王丹谊带走，说是给她父母的礼物。王丹谊不知道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也不想让这位淳朴善良的母亲破费，在她的坚持下，母亲只好把礼物留下。

“嫂子，你下次啥时候再来啊？”坐上公交车的那一刻，妹妹扒着窗户向这位相处了三天的亲人道别。

“等放假的时候我再跟你哥哥一起回来。阿姨，我走了啊！过年好！您一定要保重好身体！”王丹谊隔着车窗抚摸瑜涛的头，又向站在后面的母亲挥手告别。

“路上慢点，替我向你爸妈问好！到家了给松涛来个电话！”母亲叮嘱着，转身扬起了手。

车已经缓缓开出，瑜涛看见母亲在偷偷擦拭眼泪。在这个离别的村头，在这个分别的时刻，这位淳朴善良的农家妇女，自丈夫去世之后第一次感受到家庭重聚的喜悦，过去在黑暗中挣扎的日子终于迎来了曙光。她为这个家即将增加新人而高兴，为在无数个孤独日夜里的隐忍和付出而感动，为可以找到这样一位优秀的儿媳妇而欣慰。

“我刚看你妈哭了！挺不好受的！”王丹谊说着，头歪向一侧，靠在了陈松涛的肩膀上。

“哎！她就是这样。每回我走她也要哭，她这是舍不得你，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一员了。你往回看下，她跟瑜涛还在村口站着呢！”陈松涛讲完，发出一声愉悦的感叹。

“还真是！她也挺不容易的。你想想，自从你爸去世之后，一边要供应你上学，一边还要照顾你妹妹，这几千块钱要不你再给还给她吧？我有点不忍心！”王丹谊扒着车窗看了看。

“你拿着吧！这是我们这边的风俗，儿媳妇第一次进家门都有红包的。”陈松涛拉着王丹谊的手，两人又重新规划了未来，在他们幸福的期盼中给母亲腾出了一块重要的地方。

陈松涛给王丹谊买了一些零食，消耗这三个小时的车程，在上车的那一刻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感谢王丹谊对自己的支持，对自己母亲和妹妹的疼爱，对自己家庭的包容和谅解。这三天的相处，使王丹谊感受到了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的艰难和倔强，一位勤劳母亲的辛苦和坚强。她对这个家庭充满了感动和热爱。

走出车站，陈松涛看见数不清的雪堆把道路两旁的合欢树和柳树包围，虽然已经染尘变成了灰色、黑色，但这个丑陋的外表下却蕴藏了抵御严寒的温暖，待雪消融，又是一片春意盎然。他深吸一口气，感受冬日的清新和冰冷，贫穷和苦难如这雪堆一般曾将他包围，磨炼了他的意志，培养了他勤奋、自省、坚强、勇敢的性格，待雪消融，将会洋溢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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