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涛又投入到激情的工作中，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他就开启了加班模式。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王丹谊学着妈妈的样子，把从家里带来的炸酥肉、炸豆腐、粉条等作为食材给陈松涛做了一碗烩菜，在上海延续过年的味道。

这座大都市的繁华从未停歇，简短的安宁之后又迅速恢复了忙碌的喧嚣，但这个喧嚣中却弥漫着忧虑和不确定性。

在二月份，大家都收到公司的年底双薪，与此同时，还有多位同事收到了公司的劝退邮件和谈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社会中飘浮的每一粒微小尘埃随时都有可能被疾风吹落、被暴雨冲刷，即使他们是无辜的存在。

这些同事虽然分布在各个部门，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拥有所在部门相对比较高的薪水。即使只有三个人的测试部门，公司也决定劝退其中一位同事。现在看来，公司没有同意补缺年初由于陈松涛转岗而空出来的职位，是因为公司当时已经在未雨绸缪，策略已然清晰。

作为一家50人左右的芯片设计企业，在市场需求下降、项目略发贫瘠、资方投资随时可能断裂、需要开源节流的背景下，由劝退十多名高薪员工而腾出来的资金可以对冲短期的风险，每个部门只保留一名主管和完成项目的最低员工配置，以静制动，期待市场的复苏。如果短期内市场好转，公司项目临时增加，在既有员工的配置下可以通过与外包公司合作的方式紧急补充技术人员，这在芯片设计公司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这些被劝退的同事对于公司没有补偿的做法大为震惊和不满，有几位已经联合起来投诉到了劳动局，同时还咨询了劳动仲裁机构。迫于压力，公司最终还是根据工作年限的不同给予这些同事数额不等的补偿。

这场看似闹剧的裁员风波最终以波澜不惊收尾，其中曲折的过程和残酷的结果让陈松涛在成长、成熟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在这个利益至上的社会中，公司不是慈善机构，都是以追逐利益为最终目的。公司在困境时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一种市场行为，充满了决绝与无情，往日的友善、祥和在面对压力时荡然无存，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而个人需要做的是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危机无处不在，唯有实力可处之或避之。

与王丹谊公司的变化相比，这边的风波只是几个调皮的孩童在盈盈的湖面上扔下的几颗石块，仅仅泛起了叠叠縠纹。而那边波涛汹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航行的一艘帆船，桅杆已经被拦腰折断，海在呼啸，风在怒吼，一层滔天巨浪打来，船体被击得支离破碎。

作为一名底层的普通员工，王丹谊的信息是滞后的，她在春节后才知道公司即将被一家国外的私募基金和投资管理机构收购，以加强在中国本土的业务能力。这本身是一个喜从天降的利好消息，但没过多久却变得风声鹤唳，一个流言开始在内部传播——被收购后公司会进行架构重组，很多员工将面临被裁员的风险。

3月初，公司被正式收购，当天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和晚宴，空降的总经理也进行了简短的开场祝词。但是，现场有几位领导却显得愁眉不展、士气低落，更使这个谣言甚嚣尘上，每个人心中都惶恐不安，整个庆祝仪式黯然神伤。但半个月时间过去了，公司平静如常，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裁员的谣言即将被人忘却，也似乎要不攻自破。

3月27日，三月份的最后一个周五，大家像平常一样地上班，依然愉快地谈论着周末的游玩计划和某个明星的八卦，其乐融融沉浸在一份祥和的办公室氛围之中。但这份祥和很快被打破，疾风骤雨将至。

从上午十点开始，陆续有同事被叫进会议室里谈话，里面坐着两位HR和一位法务，与此同时，有身着保安制服的陌生人将该员工的工作电脑关机并带走。办公室顿时炸开了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每个人都坐立不安，恍如惊弓之鸟。王丹谊的手心在冒汗，心跳在加速，她甚至不敢抬头，担心正与走出会议室的HR眼神碰撞，自己就是不幸的下一个。会议室的门不停地被打开和关闭，每一位走进去的同事都是战战兢兢，出来时心灰意冷，手里还拿着一个档案袋，走到自己的座位收拾好私人物品，然后被陌生的保安护送着离开公司，连跟同事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下午4点，整个财务部就剩下Louisa和王丹谊两个人，而此时Louisa正在会议室里。往日温馨融洽又热闹非凡的办公场面现在变得如此冷清凄凉，王丹谊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千。她已经把电脑里的私人文件清理完毕，准备接受最后的审判。Louisa在会议室里交谈的时间超过了其他所有同事，一个小时后才结束。她推开会议室的门，面带微笑，正好与王丹谊相望。她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拿起早已收拾好的物品，离开了自己已经服务五年的公司。王丹谊本想站起来跟她挥手告别，但Louisa并没有回头，只留下了洒脱的背影。

王丹谊还是站了起来，她在等待，等待一个体面的告别。这时，手机收到一条Louisa发来的短信“丹谊，下班一起吃个饭，我在一楼大厅等你，6点见！”。她正要回复，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两位HR和那位法务都走了出来，跟尽职的陌生保安交代了什么，之后他们就离开了。看着HR总监向自己走来，王丹谊内心惴惴不安，假装的镇定也即将如天崩地裂一般坍塌。

“王丹谊，你也看到了！公司进行了比较大的架构重组，你是财务部留下的唯一员工，下周你就会见到新的财务总监。”

王丹谊惊愕地站在原地，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那个幸运儿，不知是喜还是悲。霎时的恍惚过后，她正要向人事总监表达谢意，对方拍了拍她的肩膀，留下了一句“你是幸运的！”便转身离开。她赶忙拿起手机向Louisa回复了确认的消息。

“Louisa，不好意思！我下来晚了！”王丹谊到一楼大厅时Louisa已经在等她了。

“没事，走吧，要不还去旁边的那家店？”其实Louisa就没有离开，她把物品放到车里之后就在大厅坐着了。

两个人从公司楼下步行到东方路的一家店，平常15分钟左右的路程他们晃晃悠悠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与上下班的匆匆忙忙相比，王丹谊终于得空，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这一段弄堂里市井小市民的生活。一条狭窄而悠长的石板路穿梭于两侧低矮且局促的石库门建筑，晚风吹起的飘香炊烟与周围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的落日霞光相遇，好一个人间烟火气。

“刚才HR找你没？都说了啥？”刚点完菜，Louisa便问王丹谊。

“没说啥，只是让我留下来。Louisa，是不是你帮我说了什么？”王丹谊这一路都在猜测Louisa找她吃这顿饭的目的，她一直对Louisa怀着敬畏之心。

“我的确帮你说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为啥只有你自己被留下吗？”Louisa的话让王丹谊更加疑惑，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答案。于是，Louisa自问自答道：“其实在举行晚宴的当天，总经理已经跟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谈过了。由于公司给出的补偿方案还算仁义，所以大家也就保持了沉默，没有再闹。她当时还收集了几乎所有人的简历信息，同时还留了一个问题：如果你的部门只留下一个人，作为有担当的部门负责人，你会推举谁？”这时候服务员端上了一道菜。

“你推荐的我？谢谢Louisa姐姐！”王丹谊听出了话里有话，赶紧向Louisa道谢。

“其实我的推荐仅仅是一个参考。这位总经理是空降的，你想想看，我们财务部可是核心部门，为啥只留下你一个，而那几位比你资历更深、经验更丰富的却没留下来？”Louisa停顿了一下示意王丹谊边吃边聊。

王丹谊仍旧摇摇头，她不是谦虚，而是真不知缘由。

“你记住，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个公司被收购之后，通常会进行人员的再调整，空降的公司领导必然会借机安排自己的人进来。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拥有盘根错节人际关系的老员工必然会成为这个空降领导的眼中钉，反倒是那些资历浅的员工可能会逃过空降领导的屠刀，成为幸运儿！所以，知道你为什么被留下了吧！”Louisa像一位老师在教导自己的学生。

她的分析使王丹谊惊喜交加。庆幸的是自己这一年来都尽量保持和每位同事若即若离的关系，从不在背后议论任何人，只谈论与工作有关的事情；惊惶的是自己以后跟新同事新领导相处时要更加谨慎，尽量避免任何的瓜田李下。想明白了这些之后，王丹谊告诉自己，应该努力寻找机会进入总经理的核心圈子。当然这些思考她只在心中快速闪过，脸上依然挂着惊愕的表情。

“谢谢你，Louisa。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知道得太少了，也不会思考。”王丹谊仍然表现得很谦卑。

“不用谦虚了。你是外柔内刚的人，会成大事的！既然留下来了，就想办法进入老大的核心圈。反正对她来讲，你现在近乎于一张白纸，就看后面怎么着色了。”王丹谊没想到Louisa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嗯，我后面有很多事情还得请教你。你后面什么打算？”王丹谊已经知道了自己所想知道的，她把话题转移开，真诚地向这位前领导表示了关心。

“走一步看一步吧。好在公司给的补偿还算可以，也没那么着急！”Louisa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下嘴，又主动提到Jessica。她的讲述进一步验证了当时Jessica被开除的谣言非虚。

“丹谊，你……”两人在饭店门口分别时，Louisa突然叫住了王丹谊，欲言又止。等王丹谊回头走近时，她却又只说了一句：“保重！”

王丹谊能够明显感觉到她在回避些什么，而且她今天晚上的状态跟平常相处时也大相径庭。平时，Louisa时刻注意在同事面前保持领导威严，即使在公司聚餐时也对工作三缄其口。但是今天晚上，她却主动讲了这么多。王丹谊一路上都在诧异和思考——被“保重”二字替换掉的那句话是什么？今天晚上Louisa跟自己吃饭的目的是什么？

       生活中总是充满着各种疑问，工作本身就是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循环往复，生活盼安逸，工作非洒脱。王丹谊的困惑，时间会给她答案。

裁员风波发生后，陈松涛却发现办公室气氛异常和谐，这种和谐不是浮于表面，每位同事都乐于其中。晚上七点，办公室已经空空荡荡，满屏的光亮只照耀偶尔勤奋的那一个，放在角落里的折叠床在很长时间内一直保持着折叠的状态，连张秉亮放在办公室的牙具也布满了灰尘，增加了时光的重量。原定于四月底tape out(流片)的一款芯片已经被推迟到八月份，春节前流片的那款芯片已经回来，公司当前的主要任务是这款芯片的测试和调试，孟云卿和另外一位负责FPGA的同事成了聚光灯下最耀眼的星。

新项目的延期给了刚转岗的陈松涛足够的时间来补充技能。之前的验证工作都是由芯片设计人员一并完成，既做运动员又做裁判，整个验证环境比较臃散。陈松涛刚好借此机会，建立一套完整的验证流程和更加完善的验证环境。他从分别建立底层分散的模块开始，通过堆积木的方式把不同模块经过不同的接口连接到一起，形成了层次化的验证环境，并设定了数据流的流动方向和端口信号的连接关系，建立了验证项目自动运行和数据自动比较的机制。

他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位离开办公室，那被满屏光亮照耀的孤寂化作动力启发了他每一次面对挫折的思考，终于在五月初完成了之前与钱学伟共同制定的所有验证项目的前仿工作，即将开启后仿流程，而这一套完整的验证流程和验证平台已然作为模板被保留了下来。

所谓前仿和后仿，都是根据芯片的功能，通过验证平台模拟实际的应用场景而产生多种不同的数据流，这些数据流会被转换成端口信号连接到芯片硬件代码的输入端口，再通过输出端口的信号来判别芯片的功能正确与否。芯片硬件代码最终都要转换成芯片制造所需的版图文件(GDS)才可以被成功制造出来，通常所说的流片就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把版图文件发给芯片制造工厂。在提取版图文件之前要先完成芯片后端的设计，这其中就包括通过综合(synthesis)和布局布线(place & routing)等工具把芯片硬件代码转换成由以晶体管为基础单元组成的实际电路结构，之后再通过其他工具对这个实际的电路结构进行优化，在此优化的电路结构基础上抽取出反映时序特性的标准延时格式(SDF, Standard Delay Format)文件。后仿指的是把这个标准延时格式文件反标到芯片硬件代码之后进行的仿真，而前仿指的是不带这个延时文件的仿真。

综合(systhesis)之前的芯片前端设计由钱学伟负责，布局布线(place & routing)等后端设计由张秉亮负责，这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每个环节都可能需要进行修改，然后再重新跑必要的流程。陈松涛也有了第一次跟张秉亮合作的机会。

硕士毕业于复旦大学的张秉亮，已经有五年的工作经历。除了开会或者大家讨论问题，他永远待在自己的角落里，不苟言笑。即使在楼道里与他打了个照面，你扬手微笑，他回应你的永远是用孤傲的眼神冷漠地轻微颌首，或者是眼角上扬直接无视。冰冷的气息在他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凝固，他在办公室里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亮哥，最新版的SDF文件抽了没？”面对公司前辈，陈松涛表现得很谦卑。

因为钱学伟对设计进行了部分修改，需要张秉亮更新SDF文件，陈松涛走到他座位前礼貌地询问最新的进展。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张秉亮的工位上竟然每天都可以保持如此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桌上的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左上角平铺着一块大约长20公分、宽10公分的桌布，桌布上面摆放着一只盛满水的太空杯，他每天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洗手池清洗这块桌布然后把整个工位擦拭一遍；右上角靠近格栅的地方摆放着用书夹固定的专业书籍，显示器后面放着一只笔筒和一块方形的内嵌各种形状的玻璃饰品，饰品用于遮盖略显突兀的电源线和转接线。桌面上再无其他任何修饰，远远望去就像一副用单调素雅的线条勾勒的简笔画。

带着耳机的张秉亮此时左右手正在键盘和鼠标上紧密地配合，根本没有注意到站在身后的陈松涛。无奈，陈松涛又拍了一下张秉亮的肩膀。

“要西啊！”全神贯注的张秉亮猛地转身，看到陈松涛站在背后，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亮哥，问下，最新的SDF文件好了没？”陈松涛依旧谦卑。

“已经好了！”张秉亮惜字如金，就回了四个字。

陈松涛继续等着，以为他会告诉文件存放的路径，但张秉亮却回头转向了屏幕并且重新戴上了耳机。陈松涛一脸无奈地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充满了尴尬的味道。他只能重新拍了张秉亮的肩膀。

“又咋了？”张秉亮摘下耳机，一脸不耐烦地转身。

“亮哥，SDF文件的路径在哪儿？”周围充满了陈松涛压抑的气息。

“我路径下，你自己找下，最新的那个就是！”张秉亮又戴上了耳机。

陈松涛内心一万句问候飘过，他想继续追问，既然你傲慢也就别怪我跋扈，但面对这位孤僻得如千屈菜一般的存在，他只能无奈地愤然离开。理性告诉他，需要寻找合适的方法与这位特殊的同事相处。但此刻，陈松涛却异常敏感，感性的缠绕让他有一种自尊心受辱的错觉，他喘着粗气，咽下一口滚烫的水。

“伟哥，你知道最新的SDF文件的路径吧，一会儿发我下。”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陈松涛和钱学伟一道。上午的工作完全被混乱的思绪打乱，他想了想，干脆直接问钱学伟得了，顺道再打听下张秉亮的为人。

“张秉亮没告诉你？”钱学伟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很平淡地问。

“我问他了，只说了在他文件夹下，最新的，让我自己找，这哥们……”陈松涛还是保留了对张秉亮的形容词描述。

“呵呵，他就是这样。”钱学伟的回答简单扼要，却又模糊不清。

陈松涛不清楚他对张秉亮的态度，也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钱学伟不清楚SDF文件存放的目录，也没有要去问张秉亮的意思。下午，陈松涛只好按照正常的思维逻辑，在张秉亮的工作目录下通过全局查找的方式，终于找到了这个文件。但在后仿的编译阶段报出了时序违例的错误(Timing Violation)。所谓时序违例，指的是电路结构中某些数据通路的建立(setup)或者保持(hold)时间不够，从而影响数据采集的准备度，有可能会造成数据接收或者发送错误，进而造成整个芯片的功能紊乱，严重的会造成芯片对任何数据输入都没有反应，从结果看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在验证工作中，后仿这一环节是无法规避的。所以，无奈，还需要继续与张秉亮磨炼心智。这次，陈松涛拉上了钱学伟一起来讨论这个问题。

“伟哥，后仿报了很多timing violation，setup和hold的都有，你帮忙看下。”陈松涛把问题抛给了钱学伟。他需要首先排除是电路设计的原因造成的时序违例，然后再与张秉亮讨论具体的解决方法。当然了，这个过程又是循环往复的，即使是因为后端布局布线的原因，也可以通过修改电路设计的方法绕开，就看哪个更容易实现了。

“好的，仿真的路径发我一下，我看下log文件。”钱学伟狼狈地关掉了满屏绿莹莹的股票软件，回头忘了一眼陈松涛。

或许是因为离流片还有两个多月时间，或许是认为还要延期，大家现在的工作状态明显松弛了下来。之后的几天里，陈松涛又问了几次，电路的改动仍然没有完成。他的兢兢业业开始显得与众不同，却又孤鸿缥缈、独木难支，无意中变成了那根秀于林的木。他开始加深对perl脚本语言的学习，把之前对数据的分散处理统一整合起来，不断完善验证的自动化流程。合照之木生于毫末，此刻的点滴积累都将汇成涓涓细流，涌入浮天沧海，迎接暴风骤雨的洗礼。

之后的一周多时间里，芯片设计经过了几轮改动，每次都是因为后仿验证发现的问题，但后端解决相对麻烦，只能通过电路的改动来完成。在钱学伟的参与下，陈松涛与张秉亮已经经历了几轮较量。陈松涛执着负责的工作态度让张秉亮刮目相看，他已经感受到陈松涛态度的转变，没有了以前的谦卑，语气也更加直接。但张秉亮傲慢的性格无法改变，依然故我，较量无法缓和，只看沉默首先被谁打破。

入梅的第一场雨让人们对闷热的忍耐有了短暂的停歇，路两旁、小河边散布的花花草草在争奇斗艳，娇艳雍容的红色蔷薇跃出了栏杆，趴在枝头欣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连挂在办公室隔板上的绿萝也在朝着窗户的方向疯狂生长，娇娘待梳妆，羞花沐雨露。

这几轮芯片前端和后端设计循环往复的改动过后，时序违例的数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呈数量级增加，使每个人都闷闷不乐，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就像梅雨时节的桑拿天面对窗外的阴雨绵绵。

“秉亮，你又产生了新的SDF文件？”陈松涛隔着几个工位直接问道。

“咋了？”声音飘过几米的空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对方的傲慢和生无可恋。

“我这边file list中SDF直接映射的是你目录下的，我正在修改仿真选项。本来十几个的violation突然增加到几百个，我还以为我环境哪里出错了呢！你改动的时候能通知一声不？”陈松涛的语气变得强硬且带着愤怒。

“谁让你映射的！”张秉亮的回答虽然简单却毫不示弱。

“卧槽！我不映射你的目录，难道我要copy到本地目录吗？！那你每次产生新的文件就更不知道了，出了差错你担责吗？”陈松涛的声音越来越大，传遍了整个办公室。

“吼什么吼！你不会定时更新吗？”张秉亮也提高了嗓门。

两个人用声调、语速进行了隔空拼杀，溅起的炮弹落在自己身边，却在同事之间喧腾起来。

“好了，都消消气。”最终还是由钱学伟从中斡旋，炮弹没有射出一米开外的距离。“这样，秉亮，你每次更新的时候把邮件发出来，同时附上路径，这样可以保持及时有效的沟通。松涛，你就以邮件为主，每次copy到你本地目录，没有更新的话就是以当前的版本为准。这样你们都没有意见吧？”钱学伟还是以资历和芯片设计负责人的身份劝降了两人。

挂在玻璃上月牙形的雨珠有序排列，形成了一幕青色蹙帘，把空气中渗进每一粒毛孔的闷热和陈松涛的怒火隔绝。他听从了钱学伟的意见，而张秉亮也果真开始按照这个规定在执行，每次更新之后都会有邮件通知，但两个人的直接交流几乎为零。在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时间里，办公室的气氛就像六月的天气，微晓风细梅雨，阴沉沉雾蒙蒙俏压抑，但只此而已，没有电闪雷鸣和疾风骤雨。但七月的酷暑卷起的热浪却掀开了轻盈的面罩，裸露的滚烫让矫饰伪善的人群无处躲藏。

当前所有的进展都比较顺利，钱学伟又通过电路的完善压缩了单颗芯片的面积，这带来的直接收益是单颗芯片成本的降低。这是因为，每片晶圆上的芯片数量会随着芯片面积的减小而增加，芯片面积越小，每片晶圆上芯片的数量越多，由于每片晶圆的成本是固定的，所以芯片的数量越多，单颗芯片的成本就会越低。当然，前端电路的压缩会对后端布局布线和时序带来挑战，但为了压缩成本，挑战必须被攻坚。离芯片流片还有一个月时间，大家暂定下周二开会，讨论一下项目进展，是否可以最终定版，或者还需要哪些修改，所以这周大家都在准备各自负责的工作。陈松涛需要把所有验证项目和对应数据整理成报告，同时还要把后仿的验证条件列举清楚。

当天有该项目组的五名同事参加会议，包括钱学伟和另外一名负责模拟模块设计的同事。该同事是去年跟陈松涛同一批进入公司的应届毕业生，只不过他是硕士，陈松涛是本科。也正因为如此，陈松涛开始的岗位是芯片测试。另外还有张秉亮、陈松涛和另外一位负责FPGA验证的同事。

FPGA，全称为Field Programmable Gate Array，现场可编程门阵列。从功能角度来讲，可以把FPGA器件看作是一个空白的数字器件，它可以实现任何想要的数字逻辑，前提是，只要能够把相关的数字电路实现，并烧录到FPGA芯片或者可以直接通过FPGA芯片的自带软件环境写出这一块数字电路，那么就可以实现对应的逻辑功能。2009年，FPGA市场依然被美国三大巨头垄断，包括A公司、X公司和L公司。国内的FPGA供应商在几年后才慢慢开始有所发展，但市场格局并没有发生变化，仍然是三巨头雄霸天下。FPGA芯片往往是被内嵌到一块数字开发板或者叫电路板上，把数字电路(利用Verilog或者VHDL编程实现)烧录到FPGA芯片，该电路板会有多种不同的接口，可以接到实际的应用场景或者各种测量仪器，来更加真实地模拟和验证芯片的各种功能。所以，陈松涛负责的数字验证和FPGA验证相互补充，两者一起才能完成一颗芯片的验证工作。

会议开始，钱学伟首先介绍了最近改动的几个模块和对应功能的优化，然后陈松涛开始介绍新增加的验证项目，汇报验证报告，整个前仿验证都是按照之前既定的验证项目和规则进行，结果也符合预期。但当他汇报后仿验证时，钱学伟却发现了问题。

“你这几个Case的仿真时间怎么感觉不对哦，你把波形打开一下。”钱学伟站起身来，走向了投在屏幕上的表格。

由于后仿反标了SDF文件，增加了很多相对时间的延迟，因此对于同一个验证项目，后仿的仿真时间要比前仿时间长，甚至可能会长很多。所以，往往只从前仿验证中挑选一部分具有代表性的验证项目来进行后仿验证。对于最近新修改的几个电路模块，钱学伟特别注意，在降低了芯片面积的同时，芯片内部时钟和信号的连接通路却变得更加密集，整体的连线长度也会变长。所以基于此，他对相关的后仿验证项目尤其谨慎，除了直接看验证报告的结果之外还需要看仿真时间，通过仿真波形追溯到具体模块的信号变化。但陈松涛介绍后仿验证数据时，他却发现这几个相关验证项目虽然结果是正确的，但仿真时间与前仿对比变化并不明显，所以这才决定让陈松涛把波形文件打开。

所谓波形文件，是以时间轴为坐标，在仿真过程中收集信息，并通过编码压缩等处理方式产生的二进制文件。可以通过多种参数的设置来采集数字电路端口和内部不同的信号，也可以收集验证环境中使用的数据。波形文件有多种格式，可以通过不同的工具打开。因为需要在整个仿真周期采集信息，所以产生波形文件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因此，在后仿的验证过程中往往通过设置来规避掉波形文件，这样可以节约时间，而仅仅在前仿调试阶段才产生波形文件。对于这几个后仿验证项目，陈松涛只好重新跑仿真产生波形文件。

“等下，你用的是哪几个SDF文件？”在仿真过程中，软件会通过主页面不断更新前期编译的信息，看着电脑屏幕上快速划过的一行行信息，钱学伟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找一下。”陈松涛的键盘敲击声持续了几秒，他打开了存放SDF文件的本地目录。

“你SDF文件怎么没有更新啊？这几个还是之前的。”钱学伟发出了质问。

“啊？我这边是最新的！我没有收到更新邮件哦！”陈松涛说完，和钱学伟一同望向了张秉亮。

“我上周五发的邮件，临下班时才发现邮件没有抄送你，后来经过你位子时不是还特意跟你讲了一下吗？”张秉亮望着陈松涛，满脸若无其事。

可陈松涛压根不记得有这回事，他同时也打开了邮箱，收件箱里根本没有上周五来自张秉亮的邮件。

“你啥时候跟我说过？而且为啥你发的邮件里面单独没有我？”陈松涛脑海中快速闪过上周五下班前的所有记忆，确定张秉亮跟他没有言语的交流。他开始怀疑这是张秉亮刻意针对他的伎俩。

“不是说了嘛，上周五下班时跟你讲的，你肯定忘了！”说话时，张秉亮的目光望向陈松涛，然后快速移开，神态也显得不自然。

肢体的不协调和眼神的飘忽不定让张秉亮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崩塌，也撕下了他虚与委蛇的面皮，藏污纳垢的轮廓图穷匕见，简单明了。

“你说啥了？重复一遍！咱俩快一个月没有说过话了，你会突然跟我讲话？还有，请正面回答，为啥邮件里没有我？”面对张秉亮的原形毕露，陈松涛也不再客套。既然你不客气，三番两次为难于我，那今天就抛开虚情假意，斗你个穷原竟委、翻天覆地，让你知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让你明白在谁的世界里岁寒见后凋，一览众山小。